孙杨哭了。我也哭了。
子非鱼。孙杨在哭什么,没有第二个人知道。我哭什么,连我自己都不知道。
爸爸爱游泳。一来秉承了一些革命传统革命意志,二来算是自救救人的技能,三来也符合他热爱锻炼热爱健身的习惯。在他对我的教育里,除了他本身有研究的琴棋书画,以及从概念上凸显重要性的数理化,就是野蛮其体魄的身体素质训练。很多人拿他开玩笑,说他对女儿实施体罚。但,在我的视角里,这些过程基本都是快乐的,没有胁迫没有痛苦,是爸爸带着我做游戏。单双杆也好,长跑也好,都是自然的发生着,算是每天的娱乐项目。
游泳本来也是。松花江就在那里,天然的浴场,除了几处藏在角落里的塘子被天体爱好者霸占之外,民众们玩水的玩水、浣衣的浣衣。天蒙蒙亮,爸妈骑车带着我江滨,走过过江桥,在沙滩上野餐,下水玩一会儿——这是我记忆里一个完美周末的模样。我喜欢我大红色的泳衣。我喜欢有浪咬我的脚。我喜欢坐在木船上看落日余晖。四岁的时候,有一个周末,妈妈有事走不开,爸爸带着我,和几个要好的同事,跑到江边玩。几个人都是会水的,兴致来了,就决定要横渡——那时的松花江没有现在的那般瘦,但是船少、浪小,算是游泳爱好者的天堂。我四岁。真是个碍手碍脚的角色。一帮贪玩的人里也没人愿意留下来照看个小丫头,放在江边不管吗?游个来回恐怕要两三个小时,回来又怕找不见我。带着过江吗?
一个看起来不可能的选择,就是事实的真相。事后爸爸跟妈妈坦白,妈妈先是以为开玩笑,明白过来之后大哭,跟爸爸大吵一架。对于这件事,我的印象很模糊,唯一能记得的,是套在游泳圈里被爸爸拉扯着带过江的我,当时一起一伏忽忽悠悠的漂浮在江面上,看着鸟和偶尔掠过腿边的鱼,觉得很得意——那些叔叔们拼了命的才能过江,我一动不动舒舒服服的就横渡了。不记得害怕,只记得那种得意的漂浮感。
爸爸的大胆,变成了我对水的熟悉感。在水里我觉得自由。这是一个跟双脚着地不同的体验,这是一个与挪动自重才能移动的陆地不同的物理世界,这是一个有着非常明确的拥抱一般的包容感的境遇。这种自由,从来没离开过我,也是我无法向长大以后才习水的人传达的一件事。
我一直是一个有点瘦的姑娘,小时候还算手长脚长。爸爸就生出送我去“学学游泳”的念头。这件事对我来说也丝毫不是负担。平时很少出门跟小朋友玩,所以上学、上游泳班对我而言是玩一样的事情,是高兴事。
N区的游泳馆是俄式老楼,H市典型的“小黄楼”建筑,外表明快可爱。第一次上游泳班时还是学龄前,初级班里挤满了毫不会游泳、怕得直哭的孩子,老师让大家排着队手拉手在最浅的水里走步,我嫌弃太慢、无聊,绕着队伍外圈游自由泳。老师表扬我,拿我当榜样训那些怕水的孩子,我现在想自己当年很招仇恨。后来老师找爸爸劝说送我去中级班,在那里我游完了整个夏天。
短期暑假班给我留下了愉快的假象。一年之后,我又参加了游泳班,这次是系统的训练班,虽然班级里都是小学一二年纪的小豆包,但是通过几年的训练,最终的目的是向省、市队输送运动员的。我隐约知道这样的目的性,但对于“运动员”也只是有抽象的认识,并不觉得这可能是人生的一个岔路口。我由于出生的月份,被以年龄小为由拒绝入队,经过爸爸的努力才得以参加训练。
在初级队里,我还是很开心。我仍然是全班最不怕水的孩子,训练的时候最主动最高兴,每次游泳都觉得是进入另一个次元。下水训练前,教练领着做准备活动。一段时日以后,就由我领着大家做准备活动。标准泳池,在六七岁的孩子眼里显得很大很空旷,屋子无限高耸,玻璃窗竖长氤氲,有冷清而淡薄的阳光照进从来没暖和过的训练馆里。大家围着泳池而立,我站在池壁的台子上喊着口号做着动作。那么卖力,置身事外的看来有些发傻,当时是单纯的高兴和喜欢。
不是每个人都像我一样。我眼见着跟我一般大小的姑娘恐水恐得扶墙颤抖,被教练揪住胳膊拎起来丢进水里,几口水呛起来似乎要呛死,没人问没人管,挣扎半天扑腾到池边,扒住池壁哆嗦着啜泣,没两下被教练盯上,抄起一根两米长的竹竿用尖头往女孩子的身上猛戳。然后是更多的挣扎,还有惊恐的撕心裂肺的尖叫。
我有因为同情那些同学而偷偷恨教练。教练对我非常好。但我还是恨。我喜欢水,但我也能懂得其他人恨水。我觉得水是在拥抱我,托住我,推动我,怕水的人则觉得水在拉扯,在阻挡,在吞噬。把一个一米多点的小姑娘扔进恐惧里边,当时的我就懂得这不是最好的教学方式,无奈的是太多人都不以为然,这些孩子的父母反而对于教练们的铁面无私感恩戴德。
选拔和自然淘汰并行不悖的发生着。每过几周都有人从班级里消失;教练也慢慢盯上他觉得有潜质的人,开始开些小灶。我们一小拨人最先开始学新的泳姿和技术动作,最先配上浮板练习打板,最先被带到深水泳区。深水泳区是禁地。我们几个人被叫上岸时,我以为又要单独进行陆上划水练习了。教练说,跟着我来,然后我们就被默不作声的带到了深水区。我不记得教练说了什么,自从他表达了我们要从这边出发游回浅水区的可能性,我就一直盯着水面,想看到池底。深水区是深蓝绿色的,不像淡黄绿色的浅水区那么一望及底,此前只有绕泳池跑步热身的时候才能偷偷的看上一眼,现在,我要跳下去了。教练说,谁准备好了就先下水,话音刚落,我就站上了池壁。我好高兴啊。我要跳下去了。
我一直记得那种恐惧和兴奋杂糅的心情——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但是无法等待的渴望知道。这一次,没有游泳圈,没有爸爸在身边,没有人拖拽着我,我要自己游到对岸,如果中间松懈——当然会有教练马上来救我,但那个瞬间,你能意识到——会有危及生命的危险。这种完全的自由,面对崭新的危险的自由,简直太好了,因为,这危险之下还有你熟悉的亲切感和自以为是的信心。
在这个班级里,有一个男孩,游得很好,永远是第二,那天他也是第二个跳下深水区的。我潜意识里很高兴有一个跟我竞争的对手,更高兴他一直没有超过我。我始终记得他的名字,是一个非常好听的名字,衬得上作为一个忧伤小说的男主角。
深水区事件之后,我很快的被选拔进入了高级班。这个新的班级里汇集了中级班里的尖子生,而作为一个从初级班直接跳级进来的孩子,我见到了很多游得比我还快还好的学生——毕竟,他们中的大多数都比我大一两岁,而那个年纪的女孩差别一两岁还是差异很大的。我再也没见到过那个男孩。
从这时开始,游泳训练露出了它原本的可憎面目。不,也许,它从来都是面目可憎的;只不过我的新鲜感,我的好奇和喜悦,战胜了恐惧、疲劳和仇恨。在专业运动员预备队的高级班里,新鲜感消耗殆尽,好奇和喜悦被高强度的重复性训练替代。这时的我,才慢慢意识到自己经历着什么:
清晨五点,我还没有睡醒,就被爸妈从床上抓起来,顶着东北冬天零下三十度的严寒,赶到几公里外的游泳馆,在几乎没有暖气的更衣室里脱光、换上泳衣,更衣室里的座椅不够,所以孩子们都练就了一身单腿站立穿脱衣物的好本事,若是地面有水,就会有人滑倒在地,跌得一身青紫。泳池更冷,热身时能看见雾雾袅袅的哈气,赤脚在瓷砖地面上跑几百米,摔倒就有可能跌破头。之后趴在冰凉的池壁上打腿,池壁冷得刺骨,也有人会打着腿睡着。跳进水开始训练的一刹那,冷是一股从脚底钻上头顶的恶气,咬得你前胸后背又痒又痛,一个个瘦成干儿的姑娘身体的颜色瞬间从浅粉变成黑灰,嘴唇和手指永远是泡肿之后又皱在一起。训练指标是不停歇地游两千米,三千米,然后五千米,当你游在喏大的泳池里游得手脚抽筋还生生触不到岸时,只恨自己长得短。要是你敢中途偷懒歇脚,轻则会被竹竿子戳得浑身出血点,重则被教练从水里拎出来赏耳光。最后完成指标的几个人,当然要被当众羞辱,还会被留下来收拾打水板甚至冲洗地板,所以每个人都在水里拼了命似的狂游,像冲向上游的马哈鱼,冲在最前面、游得最快的当然不必有顾忌,破罐子破摔的落在最后也就是认命,游在中段班的往往挤破了头,打水划手时难免踢、抓得彼此一身伤痕。比入水更冷的,是出水,就像被钓竿拉出水的鱼,吸一口冷气就觉得鼻子被冻住了,然后你会生平第一次感受到身体里哪个部位是呼吸道、是肺,因为它们在经历由膨胀到紧缩的疼痛。一堆孩子们一窝蜂似的奔进淋浴间,想抢到为数不多的淋浴头,虽然里边冲出来的水是凉的,却也比空气温和一些。更重要的是,冲洗好了,就可以穿衣服走人,意味着痛苦的一天训练就此结束——为了这个暂时的终结,我也见过有人干脆不加冲洗、不顾擦拭,胡乱穿上衣服就奔出去了。然而,这样也是很危险的,天天泡在高浓度消毒的泳池里,不冲洗干净,下场就是头发坏掉、眼睛红肿、皮肤过敏。无论如何,大家终于还是哆哆嗦嗦的穿好了衣服,告别了一早上的训练,然后,像所有“正常”的孩子一样,各自沉默着、迷糊着,赶去上一天的学。
对于我而言,唯一安慰的,是知道爸爸一直在外面等着我训练完成,第一时间递给我捂在他胸口的保温杯,里边是还滚烫的热奶。
我不喜欢打腿。看过孙杨游1500自由泳的人,特别是听过周雅菲的解说,会明白,打腿是多么累多么逆天。即使在决赛里,孙杨也只在最后两百米才开始大幅度打腿,以增快速度。但是,对于任何一个游泳运动员,高速打腿是一个基本训练项目。抓板无划手打腿数千米,是每天都要进行的活动。我不喜欢。
我喜欢潜泳。钻到池底一口气游出去二十五米,耳压很大,所以能听清心跳,水管和水泵嗡鸣,和着水浪,像是音乐声。水面上的世界很远,水底的尘垢很近,有人在厚厚的水垢上写自己的名字,写讨厌的教练死掉,写自己喜欢的小男生。世界静止。
我们这些女生在一起发明了很多游戏。水下自行车,翻跟斗,侧向螺旋,一群不怕水不怕呛的小孩子比赛谁能一口气在水里转最多圈。没有输赢,只有大笑。
有时还故意把教练的哨子丢进水里,然后比赛着谁能先从水底捡起来,然后再故意丢出去,开始新一轮的比赛。
这些,是我喜欢的。我喜欢站上出发台,我喜欢在水里睁着眼睛,我喜欢从十米台乱跳下来拍一身水,我喜欢漂在水面一动不动也不会下沉,我喜欢坐大巴车去市赛的路上听伙伴们吹牛讲自己三岁时喝干一瓶啤酒而不是看她们游到最后一名被教练一掌抡飞。游泳原本就是一个我单单纯纯喜欢的事,看波光潋滟,逐浪起波伏。为什么最后我却在市赛里抱着游泳板打着我最讨厌的自由泳腿,打到脚内侧抽筋,绝望的觉得自己永远也游不到岸边了呢?五十米的仰泳,我一边游一边流眼泪,我觉得很害怕,第一次发现自己在讨厌一个自己喜欢的东西。非常非常可怕。
市赛不久我就终于被一块破裂的瓷砖划伤了脚。伤得很深。我觉得疼。我的队友看见我身后的池水变红,吓得大叫。教练一言不发把我从水里拎上来,抱住,从男更衣室穿出来,找到我爸,又找了几个队员帮我把衣物收拾好送出来。爸爸抱着我跑去最近的医院,缝了几针。我咬碎了一条毛巾,始终没哭。伤口愈合得很慢,直到几周后拆线,都无法沾水,无法训练。那只受伤的脚趾,后来没再长长过。
几周没有游泳,我像是在干枯。
伤愈后,再去训练,体能和速度都落后很多,即将开始的比赛,教练也换了其他队员代替我。水看起来很陌生,比以往都更觉得冷。
后来,爸爸告诉我,他有偷偷在外面看我训练。发现我靠在泳池边偷懒。他知道我(那时)不是爱偷懒的人。知道我对“游泳训练”这件事失去了兴趣。更重要的是,高级班的训练也即将进入尾声,成绩好的学员也快到了可以成为正式的少年运动员的年龄,人生的分叉口终于来了——要么继续上学而把游泳当成业余爱好,要么放弃正式教育而加入体校。
我不知道爸爸是否曾经有那么一瞬间考虑过让我以游泳作为职业的可能性。我没有问过。但我很疑心,尽力培养我广泛的兴趣的爸爸会愿意让我在那么早的年龄就放弃其他的可能性。而帮他下定决心的,恐怕是他亲眼所见的我对游泳教育的首次“逆反”。
无论如何,当爸爸跟我商量不继续训练下去的时候,我不假思索的同意了。
跟成千上万个孩子一样,早上七点,我背着书包赶去上学,像以往一样;不同的是,我的头上不再是一层寒冷而坚硬的冰壳,我的手指不再冻得握不住钢笔,我的衣服不再是带着有氯粉味道的湿气。岔路口快速的从人生里过去、消失,好像错过的高速路口,一眨眼就看不见。曾经经历过的折磨和伤痛,无人知晓,只有脚趾上的那道伤痕,还在那里。
几年之后,一个盛夏,爸爸领刚高考完的我去N大学的室外泳池嬉水解暑。一个身色青紫、身形瘦高的女生喊我的名字。我擦擦满脸的水,看着她,觉得很陌生,又有些熟悉,陌生的轮廓里透露出熟悉的表情。原来竟是曾经一起在高级班训练过的同学。她变得非常结实,虽然瘦,她的语气很兴奋,却没有太多的笑容,一口气讲了好几个当年一起训练的名字,我静静的听着:她还在做运动员,但没出什么成绩,以后可能转去做教练;曾经游得最好的一个胖姑娘几年前受了伤,再不能游了,想上高中,文化课跟不上,去读了专科,已经工作了;还有几个人,基本都在优胜劣汰的体系里节节败退,退役后自谋出路。
我们一起游了一个二十五米,她毫不费力的甩开了我,泳姿漂亮、动作是竞技性的。跟在她身后,我大口的换气、偶尔吃进几口水花,在水里翻腾的我们,好像又回到了当年那永远冰冷永远挣扎的时光。
胜利者是欣喜的,那欣喜如此沉甸甸,或许因为,里边有太多的悲伤,不仅仅是他个人的悲伤,而是太多人的。